山珍海味里的“海味”是什么?| 张佳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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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的文章来自著有《无非求碗热汤》、《爱情故事》等作品的自由撰稿人张佳玮。
张佳玮喜欢吃。这个同时生活在重庆和法国的文字工作者,对食物有更广阔的认知。在他的娓娓道来里,有对饮食细腻的观察,也有着融贯中西的思辨。
借着《风味人间3·大海小鲜》第六集《花样.似水流年》的播出,我们邀请到张佳玮,他想聊聊我们经常说的“山珍海味”里,“海味”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滋味?
古人说山珍海味,海味这二字,搭配得很有趣。
山珍如笋菌荪菇,多清鲜,张岱李渔这类读书人大概喜欢得很:山珍松馥脆爽,草木山川,吃了不齁不腻不上火,还挺健康,飘飘然有神仙之概。
海味则多厚郁。相当多海味,并不负责提供如湖鲜河鲜那份小家碧玉的淡雅,但有肉头,有风味,美。
比如明太鱼。挑剔的食家,觉得这玩意高蛋白低脂肪,肉头粗,吃口“柴”。用我一位长辈的话说,不管是烤是蒸,都不够“润”。
但我这位朝鲜族朋友却说,这玩意好得很。
明太鱼洗干净,挂起来晒,天寒地冻,挂硬了,挂香了,撕一条鱼肉下来,“刺啦”一声,嚼。蘸自家晒的酱,香得人能闭住气。一口粗鱼肉,一口菜蘸酱,有种粗豪勃然的生机。
阳光与鱼的光合作用,能酿制出最美妙的鲜味来。
日本人还爱吃明太子,而且挺挑剔。
1980年代,日本人空前有钱时,睥睨天下,啥好吃的都看不上,唯独服气一点:那年头东京的老店也对各色老食客承认,制最好的明太子,得把明太鱼的卵搁在酒腌过的昆布上,腌个几天后,轻轻拍上适量辣椒粉——细心得犹如俄罗斯人给鲟鱼卵上盐—— 腌成所谓辛辣明太子。
这个辣椒粉,须是韩国产的辣椒才正宗;而最好的明太鱼,还就是我国东北到朝鲜半岛一带产的。
海明威在《老人与海》里写老渔夫吃金枪鱼当饭,觉得血气饱满,营养充足,告诫自己得连汁带液吃下去,才对得起这条鱼。
类似的,好的明太鱼,从头到尾,一点都不该辜负:皮能包饭,肉能下粥;撕了吃,炖着吃,鱼卵还能做成明太子。
明太鱼的全身都是宝。
说到明太鱼皮包饭、明太鱼肉熬粥,类似的借鱼味给饭增色,又不只是明太鱼了不起了。
西班牙人的杂烩饭,就有用墨鱼的;有些地方为了夺目,甚至直接上黑乎乎一份墨鱼饭,大概显得墨鱼从头到尾,都被应用到了吧?按一般瓦伦西亚的杂烩饭,加点鸡肉青豆虾,就算有味儿了;主要的调味,还是橄榄油和藏红花。
但加了墨鱼之后,就真正是海味十足。吃不惯的人会觉得略咸,得加柠檬汁才罢;喜欢的人会觉得,这才是大海的味道——顺便来杯卡瓦斯酒或者sangria,就更对了!
有一种墨鱼吃法,不知道是哪里原产,但发明者大概是亚洲人无疑:墨鱼逮到后,洗净掏空,米焖其中,蒸熟后,切了吃。一圈墨鱼一口饭,味道浓咸。这和明太鱼包饭,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日本人有所谓盐辛,就是各色鱼的内脏,也包括鱿鱼,搁酱油里腌的,下饭下酒皆宜。墨鱼也能这么拾掇:抓了墨鱼,焖酱油里放着;过几天拿出来就米饭吃,鲜得很。
海味的妙处是,一旦凝缩成了干,鲜味也就凝缩了,且日久不散;到需要时发开来,鲜味流溢。墨鱼干就是如此。
希腊基克拉泽斯群岛到冬天,便有卖晒得的墨鱼干的。拿回家里做墨鱼饭也罢,发开了炒青椒洋葱也罢,都很鲜。最懒的时候,墨鱼干发开了,打个鸡蛋进热水里,就是一锅墨鱼蛋花汤。
墨鱼干没发开时,灰头土脸;发开之后,莹润鲜跳,味道膏腴。夏天配萝卜,冬天配冬瓜,但凡这些借一点鲜味便厚润的的菜,被墨鱼干一激,就能飞起来。
只有一小点问题:
欧洲人有过个理论,认为东西方人喜欢的鲜味不同:西方人喜欢蛋白质的鲜味,乳酪、牛肉,诸如此类;东方人则喜欢大豆的鲜味,比如酱油。海味当然鲜,但对内陆居民而言,是不是鲜有点凶猛了?
我有长辈每次去海边吃东西,眉飞色舞,形容说“鲜得眉毛要掉下来”,但大多数非海边居民所习惯的鲜,怕还是温润的、含情脉脉的、润物细无声的、“母亲煲汤”式的、温存的鲜吧?
这样的鲜,也是有的。
福建有个招牌妙物,是为肉燕。猪腿肉配番薯粉,能打出燕皮来。裹上馅儿吃,让人感叹。巴黎13区有老闽馆子,我见过一道肉燕,让自诩吃惯越南粉、自以为也很懂亚洲饮食的法国人感叹,问这是什么皮,“这皮是肉做的??所以这饺子是肉包肉??”
类似的,潮州有鱼饺——不是鱼肉馅的饺子,是鱼肉打成鱼茸,加淀粉做成饺皮,另外包馅儿吃。用法国人的感叹词,“鱼包肉?!”
——毕竟是出产了鱼丸的地方,怎么折腾,我也不会诧异了。
我问过一位老人家,何以要不辞辛苦,做出鱼饺这么巧妙精致的套路,他说了一个角度,我从没这么想过:
我们内地人,习惯的是地里生地里长。吃个海味就新鲜,毕竟物以稀为贵。比如一道海味,大家众星捧月,用来下米饭,用来炒蔬菜,不一而足。因为不是海边生活,海味稀缺,植物多。
但海边生长的人们,大海就是他们的庄稼。他们处理鱼肉,恰如我们处理面粉那么熟练。鱼肉加盐与淀粉即有弹性,可以做成饺子皮,对他们而言是日常操作。
那位前辈最后说了句:
“我和家里人以前赶海的时候,船上鱼多米少;你们是吃鱼下饭,我们是吃饭下鱼啊。”也许海边饮食,就是这样的思维方式吧?
南方人饭后,似乎都爱吃点滑凉之物。我在桂林时,每个米粉店外都有卖龟苓膏的;在重庆,吃完火锅,惯例是该冰粉凉虾西米露走一碗;在海南,抱罗粉店旁常开着清补凉。
日本人则有寒天,拿来搭配红豆、羊羹之类。
——寒天是从石花菜来的。
——在泉州,这种石花菜熬出凉滑爽口的吃法,叫做石花膏。
龟苓膏里现在有没有金钱龟了,我不知道;但石花膏却确实有石花菜。泉漳地区的四果汤在我看来,和清补凉很像;大概论历史渊源,石花膏还更古一点。袁枚《随园食单》里说石花膏:
“将石花熬烂作膏,仍用刀划开,色如蜜蜡。”
妙在石花膏不止这一种吃法。还是袁枚,有所谓酱石花:
“将石花洗净入酱中,临吃时再洗。一名麒麟菜。”
明明有古韵,有来历,却仍旧是独属于海边人的秘密滋味,没能如奶茶一样走向世界。
某种程度上,这也是大多数海边城市菜肴的处境:有自己自成一套、博大精深的体系和审美,而且将海味发展到了极致;但因为如此依靠食材和原产地——内陆城市很难见识到——于是无法遍地开花。
海味并不只是海鲜陈列,而是一整套饮食思维的不同。如上所述,对海味的世界而言,大海就是海味的庄稼,从调理到制作都是另一套方法。
想知道大海的味道,大概,也必须到海边去吧?